形态各异的传统中国民居,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红楼梦》
不知别人怎样想,我觉得《红楼梦》的物质世界构成当代读者的阅读障碍。不说服饰、器物,即以最简单的作为故事展开的空间背景的贾府为例,今天的读者,有多少人看过上面这段文字后,可以大略想像黛玉进的院落的样貌呢?更何况许多传统中国民居建筑,并不仅仅提供一个人物活动于其间的物理性空间而已。社会秩序和社会关系,家庭成员的辈分、年龄和性别等因素,所有这些都在影响着建筑空间的布置与安排,而这样的排布又体现、肯定和强化着既有的等级和秩序。
《图说中国民居》,[美]那仲良 著, [菲] 王行富 摄影,译者:任羽楠,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年9月
对于生长在现代都市的我们而言,过去千百年间中国人的生活场所,是需要专门学习方能明了的传统,虽然其中有些元素我们已经通过小说、影视和电子游戏有了模糊的印象了。《图说中国民居》的作者那仲良,在匹兹堡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于1968—2001年执教于纽约州立大学新帕尔兹分校,长期从事中国农村地区的文化地理和历史地理的研究。在《图说中国民居》三百余页的篇幅中,那仲良以浅近而精准的文字,丰富而细致的配图,既概要式地介绍了中国民居的基本模式和构成要素,又以十七例遍布中国南北东西的个案展示了中国民居的多元。
我们看到北京的四合院,河南的庄园,山西的大院和西南地区的大院,西北地区的窑洞,江南大户的宅邸,文人学者的书斋,福建的土楼,无怪乎作者明言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之中,广阔的地域之上,没有任何一种建筑形式可以完全代表“中国民居”。
中国民居中的空间安排
尽管没有一种建筑形式可以完全代表中国民居,但中国民居在空间的安排上,却有一共通的模式,即普遍将室外空间纳入住宅范围之内,或以墙体,或以建筑本身,围合形成院落。
院落作为露天空间,是中国民居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至于学者吴讷孙认为,如果修习中国建筑的学生只将注意力放在建筑实体之上,而忽视“空间以及建筑各部分之间的那种看似无形的关系,那么他们就无法掌握中国建筑的核心”。
作为室外空间的院落,与房舍提供的室内空间的面积比,由北向南呈现减缩的趋势
(对比图1和图2,另外参看图3)
。在南方,窄小的院落更为普遍地被唤作“天井”。
图1.一座北京四合院的平面图。
图2. 四川省阆中古城民居。相较于北方,中国南方民居的露天空间面积较小,通常被唤作“天井”,但也有仍称“院落”的。
图3. 中国民居空间模式图。从中国东北部至东南部,四个地区的民居,院落面积相较于室内空间面积的比例逐渐减小,由此带来逐渐增强的围合感,宽阔的院落也随之变为狭窄的天井。此外,半室外空间从无到有,面积显著增加;东北地区只有房舍和院落,没有游廊、檐廊等过渡空间。
院落为生活、工作和娱乐提供了场所,是中国民居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最近上映的电影《四个春天》就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贵州家庭,怎样使用天井这一空间:导演陆庆屹的父母在天井内准备饭菜、研磨糯米粉、清洗从山中采来的草药、剪头发和拉胡琴。
《四个春天》展示了贵州独山的普通家庭如何利用天井这一住宅中的露天空间。图为《四个春天》剧照,导演陆庆屹的父母正在天井中拉胡琴。
在中国北方,西北地区的院落通常较北京地区的狭长
(对比图1和图4、图5)
。夏季里,狭长的院落使得邻近的房舍有效遮挡早晨和傍晚斜射而来的日光;而在冬季,紧凑排布的房舍可以尽量阻止西北风在院中肆虐、侵入房间。有时,这种狭长院落的东西厢房离得非常近,二者的距离仅相当于正房明间的宽度。
图4. 山西省平遥县范宅。中国西北地区的院落相较于北京的更为狭长,以避夏季日光斜射和冬季西北风肆虐。
图5. 这座陕西省西安市的民居院落极为狭长,两座厢房的间距仅与正房明间宽度相等。
“间”——中国建筑的基本单元
正房明间是正房——院落中坐北朝南的那栋房子——正中的一间
(参看图1)
。“间”是中国古代建筑的基本单元。在建筑的正立面上,每两个相邻的结构柱之间的空间就是一“间”,“间”同时也代表着四柱围合而成的立体空间。比如梅兰芳故居的正房面宽三间
(见图6——图9)
,即是说它的正立面用了四根结构柱,它们与背立面的另四根结构柱、墙体和屋顶一起,围合而成三“间”屋。梅兰芳正房的三间屋,明间用作待客室,次间——紧邻明间左右的两间——分别用作卧室
(东侧)
和书房
(西侧)
。
图6. 梅兰芳故居的正房面宽三间。
图7.一栋面宽三间的房子,共有八根结构柱,它们与墙体、屋顶一起构成三“间”屋。
图8. 梅兰芳故居正房平面图。目前图中写有“正房”二字的那一间,应标为“明间(用作待客室)”或直接标为“待客室”。所有这三间一起构成“正房”。(参见图1)
图9. 传统的正房明间通常用作祠堂,是举办仪式、庆祝节日的家庭中心。在梅兰芳故居中,明间用作待客室,成为梅兰芳与密友雅集的私人空间。
延续数千年的技艺——夯土筑墙
虽然说到“墙”,大多数人脑海中浮现的是由烧制的砖头垒砌而成的砖墙,但直到明代,烧制的砖才开始在住宅建筑中被普遍采用;在此前的漫长历史中,夯土筑墙是墙体建造广泛采用的方法,如著名的秦长城,即为夯土墙。
土远比木材廉价易得,夯土筑墙的技艺也比搭建木构架的技艺易于掌握。所以尽管梁思成盛赞以木构架来承载屋顶重量、墙体仅起填充作用的中国建筑,认为这一筑造法在“任何华夏文明所及之处,使其居住者能有效地躲避风雨,而不论那里的气候有多少差异”。但夯土而成的承重墙体——而非不起承重作用的,以高粱秆、玉米秸秆或竹子和灰浆做成的填充墙——普遍运用在民居中,甚至在包括皇家宫殿在内的各种建筑中也会采用。此外,夯土筑墙法也广泛应用于村镇或城市的城墙建造之中。
一些地区会在筑墙所用的黏土中混入沙子和石灰,形成类似于砂浆的混合材料“三合土”,以便取得更坚固的效果。在中国中部地区,常见的三合土配方为60%的细沙配上30%的石灰——来自磨碎的石灰石或贝壳,再加上10%的泥土。
夯土筑墙需要在略有收束的墙板中堆满土料,之后再用夯锤将其夯打结实。夯锤通常为一块宽约25厘米的沉重石块,固定在长木杆上;有些地区也用一整块硬木雕出夯锤。夯土筑墙的技艺可能千百年间都相对稳定。一张17世纪版画中的筑墙场面
(见图10)
与一张1984年拍摄于陕西省的照片上的夯土筑墙场面
(见图11)
所用技艺相差无几。
图10. 一张17世纪版画中的筑墙场面
图11. 1984年拍摄于陕西省的照片上的夯土筑墙场面。
趋吉避凶的努力
在传统中国的宇宙观下,看不见的力量可能以各种方式左右着人们的命运。住宅作为日常生活的重要场所,从破土动工起就需要格外留心,以确保屋主一家的平安与福祉。无论南方北方,许多趋吉避凶的仪式、符咒和器物被应用到住宅的建造和日常使用之中;有时寓意吉祥、祈求福运的图像更是直接构成建筑的一部分。
图12. 破土意味着对自然的进犯,有可能招致厄运。小木板上写有四方土地的符咒,用以破除邪气。照片拍摄于浙江省瑞安市。
图13. 这块护符完全符合《鲁班经》中规定的梯形轮廓,其上绘有镇宅虎和八卦图。照片拍摄于浙江省嵊州市。
图14. 三组三叉尖戟排列在反光镜周围,据说能够锁住邪气。照片拍摄于安徽省歙县。
图15. 被用作屋顶装饰的福禄寿三星。照片拍摄于江苏省甪直镇。
图16. 蝙蝠的“蝠”与“福”同音,用作“福”的象征。此屋门板上装饰有蝙蝠,门环上倒挂着蝙蝠。照片拍摄于浙江省乌镇。
图17. 一座北京新建四合院的厢房,其四块门板腰部雕刻有各不相同的吉祥图案(细节见下图)。
图18. 北京新建四合院的厢房门板腰部细节图。左上,石榴籽粒繁多,寓意“多子”;右上,仙桃象征长寿,因为传说西王母的仙桃令人长生不老;左下,佛手柑寓意福寿,因“佛手”与“福寿”谐音;右下,柿子,据作者说因其鲜艳色彩象征欢乐,但我个人认为也可能与右侧罐中的如意一起,合为“事事如意”。
图19. 贴门神是传统年俗,尉迟恭作为著名门神之一,负责降服恶鬼和游魂。照片拍摄于北京市。可以看到门神盖住了北京市公安局制作的关于“关好门窗”的提示。
图20. 过年贴“福”字、贴春联为我们所熟知,有时反倒不觉其间有祈福的寓意。这张照片上是几个饲养幼兔的大缸,上面贴的红纸写着“玉兔成群”、“白兔成群”、“玉兔多生”,祈福之意分外明显。照片拍摄于福建省永定区洪坑村福裕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