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文化的世界历史地位

作者:桂婷

游牧文化的贡献与特色

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两相比较,并无文野之分,亦无高下之别。从宏观上考察两者的历史地位,应该说,它们在人类创造文化的道路上各有贡献,殊途而同归。对游牧文化作总体分析,可以看出如下几点。

(一)生产规模大

这里所说的生产规模大,当然是指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与基本上以家庭为单位的农耕经济相对而言。

游牧人以血缘为纽带,以地域分聚落,过群居生活。其生产集体进行,人数多,规模大,是其特征。

游牧社会,以家庭为细胞,以部落为单位,牲畜集体放牧,随时随地,追逐水草而成。它分布范围广,养育牲畜多,由部落占地放牧,家庭负责放养。家庭在生产上和消费上有权处置,保卫牧场和出售产品则归部落处理,这是一种公私结合的所有制。在生产与生活上,个人依附家庭,家庭与部落则互相依托,共同生存。为了适应草原游牧生产的需要,游牧民族逐渐形成了规模大、人数多的生产体制。

一个部落放牧的牲畜,羊常以万计,马常以千计,牛和骆驼常以百计。部落和部落联盟出兵征战,铁骑常以万计、数十万计,精骑常以千计、数千计。匈奴、突厥、蒙古与中原王朝交聘或互市,骆驼常以百计,牛常以千计,马、羊常以万计甚至数十万计。

这类资料,史不绝书。如果非规模大的生产,是不能及此的。在生产规模上,印欧语系游牧民较小,其规模不及阿尔泰语系。原因在于亚洲草原广大,欧洲草原窄小。游牧人采用大规模生产,是一种创造,在人类文明史上功不可没。

生产规模大是与游牧生活相适应的。在近代以前,农耕地区大都是小农经济。大片农田在锄耕时代只能小块经营,一家一户耕作,不可能形成大生产。农耕地区,大小国家林立,王侯据地自雄,敲骨吸髓地压榨农民,所得赋税除用于享乐外,大多用于征战。农民衣食不足,无力发展生产,战乱年代,更使农业生产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因而,在封建社会里,农业生产始终是分散经营,大规模生产搞不起来。

游牧经济与小农经济相比,在一定时期或某一定阶段有一定的优越性,因为经营规模大,容易集中、统一,再加上游牧民的尚武精神,因而常常出现游牧世界征服农耕世界的局面。这在近代以前,亚欧大陆屡见不鲜。但是,游牧经济虽然规模大,基础却非常脆弱,往往容易受到天灾人祸的制约,因而终将走向衰落。

(二)商品交换范围大

游牧经济,以游牧业为主,他业为次。后来人口日益繁衍,生活日渐提高,交换物品成为必要,于是商品意识由需要而萌生,交换日益增多,范围逐渐扩大。

游牧人的交换,最初只在部落之内及邻近部落之间进行,形式是以物易物,以皮毛换马具、饰物或其他生活用品。游牧生活逐水草,常迁徙,时序不同,居地也异。各地产品不同,因而交换的商品、交换的对象、交换的方式,均不相同。游牧民为了适应环境变化,除以皮毛为主,换取自己需用的物品以外,也常以一地区的商品,贩卖到其他部落或地区,从中取利。所以除以物易物而外,也采用农耕地区的货币进行大致的等价交换。等价观念、货币观念,于是逐渐形成。游牧部落不造货币,货币来自农耕地区,属他族货币,考古发现,可以佐证。

游牧部落、部落联盟,与农耕王朝常发生掠夺、战争、媾和及交聘等情况。这些,外表上似与交换无关,其实也具有交换意义。掠夺和战争,主要是掠取财物,以供游牧地区生活之必需。媾和是败者向胜者赔偿大宗财物,也大都是生活用品。交聘往来,大多以皮毛与丝绸为礼物。数量多,交换范围大,实为大交换的形制。

游牧人驰骋草原,扩地千万里。建立王朝后,为了增加财政收入,供应王族权贵,遂在其王朝辖区内,或直接或间接经营中介贸易。丝绸、黄金、土特产等的贸易都有王朝插手其间。为了控制中介贸易,游牧部落之间,游牧王朝与农耕王朝之间,不惜发动战争,霸占重要都市,控制东西商路,兵戎相加,常延续数十年至百余年。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都扮演过争夺中介贸易的重要角色。交换范围日趋扩大化,也日趋国际化。在中世纪以前,这种大交换的局面主要是由游牧人开拓出来的。

大交换的特点,表现为路线长,维持久,商品多,花色繁。农耕世界为什么不能开创这种大交换的局面,关键是小农经济的限制。小农经济的优点是有相对的稳定性,这是游牧生产不易办到的。但小农经济只求能够自给自足,能作为商品的产物,为数有限,视远行为畏途,没有开拓市场,进行大规模交换的迫切需求。

(三)民族迁徙地域大

游牧人根据水草盈仄、春夏秋冬,以及风雪旱涝、部落盛衰、战争胜败、人畜灾祸,而不断迁徙。大变大迁,小变小迁。游牧依赖草原,草原广漠无垠,小迁徙数十里或数百里,大迁徙则数千里甚至数万里。

塞种人的东西南北四支在锡尔河南北,迁徙频繁。萨尔马提亚人、玛撒该达人是其北支,分布于锡尔河南北。帕提亚人、巴克特里亚人是其南支,越河中迁往阿姆河南北,在公元前3世纪形成了安息与大夏两个王国。大夏王祚较短,很快分裂,他们又越兴都库什山南下,西向东伊朗,东向北印度,建立了诸小邦、小国。安息国祚较长,后来他们向西迁徙,由中亚而西亚,直抵地中海东岸,与东罗马争夺亚美尼亚及两河流域达数百年,阻扼了罗马帝国的东进之路。塞西安人是其西支,初居锡尔河北,越咸海而西迁伏尔加河,再西迁黑海北岸,与希腊人接触。大月氏人是其东支,原分布在甘肃中部及西部,在匈奴人之西,又称西胡。公元前3世纪,他们被匈奴击溃,老弱留在南山,主力则西迁伊犁河、锡尔河,抵达阿姆河两岸,建立了贵霜王朝。匈奴人起自阴山,北向蒙古高原,扩充地盘,形成帝国。又东服东胡各部,西逐西胡月氏,降服西域,天山南北,皆为其所占领。于是设僮仆都尉,凭陵诸胡。后来南北匈奴分裂,南匈奴臣服于汉朝,北匈奴举族西迁。初居伊犁河,次至伏尔加河,后又迁至多瑙河,从东亚直达东欧,扬鞭数万里,被欧洲人称为“上帝之鞭”。

哥特人起源于北欧,南迁多瑙河,又东移里海北岸,盘踞南俄草原。其后匈奴人西迁,击溃了哥特人。哥特人在伏尔加河西岸扎营立寨,并逐步西迁至多瑙河北岸。匈奴人步步侵逼,东西哥特人只得臣属于罗马帝国。其后不久在意大利建立了东哥特王国,在西班牙建立了西哥特王国,但国祚不长,亡国后,他们渐与其他民族融合。

总观他们的大迁徙,是从伏尔加河直至大西洋东岸,也是横跨了整个欧洲。突厥人与蒙古人的迁徙最为宏阔。突厥人建立王朝于亚欧非三洲,而其起源在阿尔泰山区。突厥部落众多,人口繁衍,迁徙遥远,在北亚建立东突厥汗国;在中亚建立西突厥汗国;在阿富汗南北和东伊朗建立伽色尼王朝;在小亚细亚和东欧建立奥斯曼帝国。

伽色尼王朝从南阿富汗扩展到北印度,并曾深入中印度。马木路克王朝盘踞埃及北部。蒙古人起源于鄂嫩河。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后,创建帝国,其铁骑踏遍亚欧大陆。蒙古人所建立的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儿汗国、元帝国、国祚不等,皆有百年、数百年之久。蒙古人自东而西,从鄂嫩河至多瑙河,足迹数万里。游牧人的迁徙有逐水草而居者,有为了逃避自然灾害者,无非是寻求生活的新环境,这是主要的。后来则还有出于扩张的需要的。在迁徙中常发生征战。匈奴人西迁如此,突厥人的迁徙、蒙古人的迁徙也大都如此。

游牧人的迁徙,有利于开辟交通,有利于扩大视野,有利于文化交流,有利于经济交换,有利于政治改革等等。但迁徙往往伴随着战争,一旦战起,毁灭城郭,破坏建设,使商业中断,人畜遭殃。当然,从客观效果看,亚欧大陆政治、经济、文化的大沟通,游牧部落的大迁徙亦是有功的。

游牧人不迁徙难以生存,农耕人却必须依附于土地。开田辟地,建设水利,需时费工,垦殖有成,则世代有赖,劳作以时,年年均有收成,所以往往足不出乡里,行限于方圆,安土重迁。游牧人迁徙则行踪万里。两者在生产上、生活上乃至文化心态上是大不相同的。

(四)尚武精神强

游牧人幼习骑射,青壮从戎,至于老死,所以,他们的一生,可说是战斗的一生。游牧人为了开拓牧场,辗转迁徙,或掠夺财富,就不免侵入他人领地,引起战争。只要一声号角,就大兵出动,直入邻境。因此,游牧民既习武而养成尚武精神,在兵法上亦多所讲求。

游牧人的兵法,讲究速战速决,进退迅猛,往往出奇以制胜。这是他们兵法的特色。游牧部落,人人皆兵。战争起时,举族出征,且大多作战勇敢,能人自为战,兵锋所指,一往无前。按其习惯法,凡退缩者亦杀无赦。他们出征,无大后方,粮饷就地取用,因而辎重不多,行动自由。其主力为骑兵,侦察先行,发现敌情,调度神速,能攻守自如。战斗组织严密,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万夫长,各有专责。各族形制不完全相同,其名称更因族、因时而异,但分层领导,严密组织则相同。

游牧人大兵团出战的形式,又促成了大战略、大战术的发展。  

游牧人最善于突然袭击,他们往往不宣而战,出敌不意,骤然临阵,攻其不备,使敌人无所措手足。突袭之后,掠劫尽其所有,破坏尽其所能。塞种人从中亚进入东欧,哥特人从黑海进入地中海,匈奴人进入中国、中亚及东欧,突厥人从亚欧分途进入东欧及北非,蒙古人进入亚欧大陆,都采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打击对方。

游牧人善于快攻。游牧人的骑兵行动快,进攻时迅速异常,作战不利时,逃避也快速。各族牧民,均擅长此道。

游牧人战略的常用手段是大迂回。游牧人的主力,主攻中路,左右翼迂回两侧。探得虚实,乘虚而入,一路得手,众路齐进,然后集中全力,击溃对方。游牧人经常采用包抄战术,范围小者数十里,大者数百里,甚至数千里。骑兵行动快速,绕道周边,包围心脏,一旦得手,如神兵从天而降,使敌方无力组织还击。如在蒙古战史中,蒙哥攻潼关,绕行四川钓鱼城;忽必烈灭南宋,绕行云南、湖南,其战略迂回规模之大,历史上所少见。游牧民族擅长于此,也是与其生活习性有关。游牧生活追逐水草,经常迂回往返,回旋行进。游牧千里,充满艰险,相当于行军千里,游牧与“游击”也往往融为一体。所以他们在作战中,迂回绕行,也来往自如。

游牧人常用伏击战。他们熟悉各种地形、地势,如关隘、谷地、丛林、草泽、险地及丘陵。因而常利用有利地形设伏兵,诱敌人,聚而歼之。伏兵队伍,骑步并用;伏击技巧,精益求精。 

(五)汗国兴亡迅速

中世纪以前,游牧人建立了许多大汗国,也就是大帝国。其兴也勃,其亡也速,一个接一个,如走马灯一样。颇像英国伟大作家莎士比亚所说:“天地一舞台,万物皆俳优,上台复下台,刻刻不停留。”游牧人的大汗国,在历史上曾经耀人眼目。   

游牧部落生产力不高,经济基础很薄弱,而竟建立起大汗国,令人刮目相看。游牧人过马背生涯,依据强力,占有牧场。牧场范围,为势力所及,部落牧区,即号令所至。经济上的生产范围,亦即是政治上的管理地盘。他们受优胜劣败规律的支配,不是征服别人就是被别人所征服。为了保卫自己,不被别人所征服,游牧所至,往往部落与部落结成联盟,进而建立大汗国。部落联盟,分级设治,逐级有统帅,既负责生产,又分级统治。小头目、中统领、大可汗,各拥权威,形成宝塔式统治。单于之下,有左右贤王。大汗国依赖分层统治而生存。

游牧人所建立的大汗国,创业既维艰,守成亦不易。

大汗国地盘广大,治理困难,各部落之间利害冲突尖锐复杂,各牧场贫富参差不齐,大可汗采用盟会协商,或强力征服,交替使用,以维持局面。汗国各地分兵驻屯,沿途设驿,驿站绵延达千万里,发金银铜牌以为凭信,一旦有警,大可汗可以调兵救应。大汗国内,人口众多、种族互异,设置大小头目时,本族权贵为主为上,异族首领为次为下,结盟立誓,分权分治。大汗总揽大权,首领各拥分地。然治乱不常,合易分亦易,故兴亡频仍。

大汗国内经济成分也甚复杂,多业具见。总的情况是游牧部落多,农耕城邦少,其他行业,分散各地,简陋偏狭,一般不甚兴旺。戎马来往,商路常受阻滞;各行各业,则兴衰不常。各地区经济发展程度极不平衡。

大汗国内,种族众多,多元文化,杂然并呈。各家宗教,竞相传播。风俗习尚,部落各殊。饮食服饰,五颜六色。语言文字,歌舞音乐,因译而通,因种族而异。

游牧人的大汗国,犹如一座大兵营,主要依靠军事来维系,其政治、经济、文化,并不是维系统一的基础。一旦强力失去,即行瓦解。   

大汗国的消亡,多由于王位争夺,部落内讧,或天灾人祸,或外族入侵,或人民反抗。变异骤起,百“病”丛生,终至毁灭。

大汗国有罪亦有功:劫掠财富,屠戮人畜,平毁城市,夷灭种族,为害多端;开辟土地,沟通经济,融合种族,整刷政局,拓展交通,交换商品,交流文化,亦功不可没。他们摧毁了旧历史,同时也建树了新历史。

游牧人所建汗国,不少疆域辽阔,匈奴、突厥、蒙古等大汗国,疆域之大,在世界上是罕见的,是农耕人所不能做到的。农耕地区,地域分割,各封建主占地为王,但在农耕地区所建帝国,与汗国比较,却多国祚绵延。究其渊源,武力突击,农耕不及游牧,而综合国力,则游牧又远逊于农耕。对内,强力控制既难以持久,对外,农牧对峙,终难以抗衡;加之游牧各族之间争战不断,因此,大汗国形成迅捷,败亡亦容易。


 近代以来,游牧世界在收缩,游牧国家在减少,以游牧生产为主的牧民在蜕变,游牧业在下降为生产附庸。总之,游牧文化日渐式微,日渐衰落。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呢?

(一)经济情况的巨变

首先是牧场缩小了。游牧生产技术长期停滞不前,保守落后,游牧业收益少,无力扩大再生产,无力改革生产工具及生产方式。因而,过去亚欧大陆的大草原,逐渐被开辟成为农田、工场或矿场。游牧生产基地,日益萎缩。游牧部落,日渐衰落,甚至消失。残存的游牧地区、牧场大部成不毛之地,生存条件困难。

世界向工业化、现代化的方向发展,古老的农耕世界,逐渐实现农业机械化,牧业也必须向牧业工业化道路迈进。部分游牧地区已改造成为农耕或工业地区,牧业已经消亡;部分牧区发展了工矿业,牧业比重日益下降;部分牧区建立了大牧场,发展了机械化生产,改变了传统的生产方式,出现一片崭新的面貌。

(二)政治格局的改观

在游牧部落中,牧民以氏族、家族为纽带团结在一起,受部落、部落联盟、汗国的管辖,过分散经营、集中放牧的有组织的生活,共御外侮,抵御各种自然灾害,使生产与生活得到一定的保障。汗国瓦解,部落联盟衰落,政治上的维系丧失,游牧世界自不免趋向没落。

游牧汗国的灭亡,使游牧世界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过去游牧民可以任意逐水草而放牧,这种权利已丧失殆尽,控制中介贸易的权利也已丧亡,长期以来游牧汗国以商补牧,商牧相济的格局,亦随之瓦解。

新航路开辟后,海上交通日趋发达,亚欧大陆上的草原商路,自然失去其价值。工业革命最先出现在农耕世界,各国工业化以后,地处偏远的游牧地区,亦难免日趋衰落。

(三)意识形态的革新

游牧人迁徙频仍,其文化建设,无重点,无规则,牧场转移,设施中断,在意识形态上难于形成一个稳定的体系,而是随兴而作,随遇而安。

游牧经济基础脆弱,其文化基础松散。游牧人的宗教信仰,皈依无常;龙庭建筑,随地改易;雕刻绘画,随时改换;心理状态,飘忽不定。其文化受外来影响较强,文化建树难见成效亦难持久。

欧洲自文艺复兴及宗教改革以后,西欧文化似乎成为世界文化的中心,加上帝国主义的炮舰政策、殖民狂潮,工业文化不但打击了农耕文化,也摧残了游牧文化。世界形势的剧烈变革,削弱了游牧文化生存的空间。

但是,游牧文化的没落,不等于游牧文化的灭亡,其有用成分,已经和仍将被吸收或融合于农耕文化与工业文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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