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必居:老北京的饮食文化

六必居历经两年翻修后近日重新开业,我闻讯专程去看它。

六必居在大栅栏地区粮食店街。这是一条老街,不宽,在大栅栏东,挽手珠宝市街一起,与大栅栏西的煤市街呈对称的两条平行线,护卫着大栅栏,仿佛两道护街的河渠,或者像前后的两道门槛,而让大栅栏不那么开门见山,一览无余。这是古人建设街巷的讲究,将横竖的线条交错成棋盘一样的布局,有了血脉相连和曲径幽深的感觉,而不是将什么街道都要开阔成宽敞的大街。如今,煤市街已经名存实亡,前些年扩西侧路时,基本拆光。而粮食店街幸运得以保存至今,虽然破旧不堪,低端的摊贩和小店蒜瓣一样拥挤一起,却是全须全尾,已属不易。不过,尽管是一条老街,街上残留的遗存,完整保留的只剩下两家,一家是中和戏院,一家便是六必居,两家紧紧相邻。如今,六必居重装迎客,中和戏院重张旧帜也就为期不远了。

新店店内在醒目的位置装置有“六必居:中华老字号,始建于明嘉靖九年(1530)”的灯箱。其实,这样的日期只是传说,并无确切的考证。有人考证六必居实际开业于清康熙年间,与明嘉靖相差一百多年。不过,即便是晚了一百多年的康熙年间开业始,年头也足够老了。

旧时京城酱菜园有老酱园、京酱园和南酱园之分,也有京酱园、南酱园和山东屋子之分。如果以后者的划分为例,六必居属于京酱园,南酱园的代表是西单的天源,开业于清同治八年(1869),山东屋子是山东人开的,代表是铁门胡同的桂馨斋,开业于乾隆年间(1736—1795)。可以看出,如果从年头来看,六必居足可以稳坐京城酱菜园的头把交椅。

历史上,六必居重装开业有三次,一次是1900年大栅栏熊熊大火殃及粮食店街,却只是烧伤而未能烧毁六必居之后;一次是民国年间六必居自己不慎失火之后;一次是1989年,也是历时两年彩绘装修旧貌新颜;今年,是六必居重装开业的第四次。与上一次相隔了27年。这样的重装开业,足以显示了它的底气,和不甘落伍新时代的心气。酱菜诞生于农业时代,是因为那时的蔬菜保存问题,以应对青黄不接时之需。如今大棚等新科技的运用,新鲜蔬菜一年四季应有尽有,南菜北运也不是问题;又有说酱菜中有亚硝酸盐对健康不利;酱菜要想重振雄风,再出江湖,难度很大。六必居却反潮流而行,相信几百年来六必居的酱菜、调料和黄酱所调教出来的老北京人的胃口与味觉,不会随时间一起流失殆尽,也不会让年轻人不屑一顾。都说北京味道,这味道中应该包括老北京炸酱面中的黄酱的味道,包括涮羊肉时嚼几瓣糖蒜的味道,包括吃饺子时是蘸一点醋的味道,包括喝一碗稀粥时就一碟咸菜丝的味道……那么,只有这些味道不变,六必居就有存在的必要和发展的空间。

小时候,我家离六必居很近,我们家包括我们大院里不少的街坊,到六必居就跟串门一样熟络,就是买一点黄酱和便宜的芥菜疙瘩,也是要到六必居来的。其实,我们大院对面就有一个叫泰山永的油盐店,这些东西那里都有的卖。但是,大家还是信奉六必居,价钱也没贵多少。有意思的是,街坊们一般到泰山永都说是买咸菜,到六必居叫买酱菜,一字之差,透着人们偏爱六必居的心思。

坊间关于六必居的传说很多,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六必居的牌匾是明朝大奸臣严嵩所写,这是我从小就听大人讲过的,虽然只是传说而已,却是众口一词。清末有竹枝词写道:“酱园六必居为最,三字招牌立两朝,权势终推严宰相,虽然劫火不能烧。”这里说的劫火指1900年那年大火也没能烧毁六必居的奇迹。六必居的命实在够大。

其次,便是六必居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传说不一,众说纷纭了。总结起来,有这样几种说法:一种是说当初有六人合伙开店,取名为“六心居”,请严嵩写时,严嵩觉得六人六心,这店怎么能够开得好,便在“心”字上多加了一撇,成了“必”字。一种是取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除茶不卖,其余六件都卖,而且都是生活每天必备之需,所以取名叫六必居。一种是六必居开张之前立下六种必须要做到的规矩,即黍稻必齐(指原材料)、曲蘖必实(指配方)、湛之必洁(指浸泡的酒曲)、陶瓷必良(指腌制的大缸)、火候必得(指操作的火候)、水泉必香(指用水)。

这几种传说,在我看来,最后一种更接近真实。因为,所谓严嵩题写店名本来就是传说,并不真有其事;最初开店时是山西临汾赵氏三兄弟联手,六心居之说,便绝无可能。这最后的六种必须要做到的,据说是赵氏兄弟在开六必居前开酒铺时就立下的规矩,一以贯之,延续到经营酱菜铺。这是传统商家的自律,也是六必居能够在京城酱菜园稳坐江山独拔头筹的立身根本。今天,六必居重张开业,我看见在酱菜坛之间挂有这样六条必须的祖训,可以见得六必居是将这六条祖训当作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基石。在如今为盈利假冒伪劣盛行,以及几乎普遍萝卜快了不洗泥的粗制滥造情况之下,坚守这样的祖训并不容易。

看历史资料,六必居是前店后厂,前店200平方米,后厂1700平方米。今天去六必居,后厂的位置建起的灰墙灰瓦的房屋,也是新修过的,我特意转到后面,却被人拦住,告我这是别的单位,已经不属于六必居了。前店显得很宽阔,起码和我小时候见到的样子差不多,迎面一溜柜台横陈,只不过将原来的黑漆木柜台改为玻璃柜门。最熟悉的上下三排呈阶梯状摆下的青花瓷酱菜坛,擦拭得亮堂堂的直反光,敦敦实实地立在那里,仿佛立了几百年似的。更让我感到亲切的是那种元宝形的油篓也立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那是以前逢年过节时装满各式酱菜送人的礼品。有时候,真的会感到什么样的东西必须有什么样的器皿才相配,对于六必居的酱菜,卖的必须得是青花坛子,买的必须得是墨色的油篓,如果油篓换成了塑料袋来买酱菜,自己吃可以,送人就不合手了。

我买了几样酱菜,其中芥菜疙瘩和甜酱黑菜,是六必居的老玩意儿。芥菜疙瘩是大众的看家菜,我小时候每斤卖7分钱,现在,我仔细看了看,每斤8元,数字的变化之中,蕴含着世事沧桑;甜酱黑菜,多年未见,如今恢复,也算是给六必居长脸。不过,新品种还是显得不多,六必居曾经拥有过一百多种各式酱菜和调料品。比如,它的传统的铺淋酱油,和后来创新的桂花甜辣丝,我就没有见到。记得四十多年前从北大荒探亲假回北京,特意到六必居买八宝酱菜准备带回北大荒过春荒时,曾经见到卖过酱佛手,感到很新鲜,记忆深刻,可惜,这一次也没能让我旧梦重温。

我买了点儿糖蒜,味道可以,但蒜没有以前那样讲究了。以前六必居的糖蒜与众不同,在于选择的蒜全部来自长辛店李家和赵辛店范家的“白皮六瓣”。每头重一两二三,七八头必是一斤。而且,蒜要在夏至前三天从地里取出,必须带泥,以便保鲜,腌出的糖蒜才脆。我买的糖蒜,不要说六瓣了,大小也是爷爷孙子都有。别小瞧了酱菜,祖宗讲究的玩意儿,看得见的是样子,看不见的是功夫和心力。

不过,我买的八宝酱瓜真的不错。咸甜可口,瓜脆釀香。毕竟还是六必居。想起六必居这样一件往事,民国年间大火时,店里一位老伙计,闯进火海,冒死将“六必居”的牌匾抢了出来。六必居的老板很是感动,将这位老伙计命为“终身伙友”,并终身“高其俸”。可以看出,无论伙计,还是老板,看重六必居的牌子。因为这牌子里有老店的历史,有老店的声誉,更有老店自己的独家秘笈和道德操守。而不只是为了利益高高挂起老店的牌子以招摇。

这是件真实的往事,不是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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