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工艺美术大师王九洲:残疾人要有尊严地生存

王九洲


2010年上海世博会著名书画家都本基赠词“国粹生辉”。

2012年省委书记张庆黎、中国残联党组书记王新宪接见慰问王九洲。

王九洲,1963年生,阜城县人。现为河北省一级工艺美术大师,河北省民间工艺美术大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内画艺术委员会委员,河北省民俗文化协会先进工作者,世博会《中华国粹》艺术家,衡水市残疾人艺术家协会主席。曾为多个国家领导人绘制肖像壶作为国礼相赠。

我的心和残疾人息息相通

记者(以下简称“记”):在市残联听说您又有新学生了,还是义务授课。

王九洲(以下简称“王”):前几天市里残联举办了一个拜师活动,有好几个学生要找我,我又收了两个徒弟。

记: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徒?

王:我从1994年开始收学生,其中有很多残疾人。我的原则是,不管是不是我的学生,认不认识,只要来找我,我就教,不收学费,还给他们无偿代销,或者是提供原料,付他们加工费。现在我店里货架上就有许多他们的作品。

记:为什么这样喜欢帮助残疾人?

王:因为我就是残疾人,知道残疾人生存的难处,愿意教他们掌握一门能养家糊口的技艺。当年我的老师也曾这样帮助我。另外我作为残疾人来教残疾人,他们会更相信我。

目前咱们国家残疾人很多,很多是年轻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致残。据我所知,能自立的只是少数。我尽自己所能,能帮多少是多少,也算是为社会做点贡献吧。

记:你比一般人更能理解他们,和学生沟通应该没什么障碍吧?

王: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残疾有各种情况。景县有几个聋哑学生,我跟他们交流就是比划。因为我不会哑语,他不懂,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拿一些树叶树枝当教具,让他们观察,然后做示范,比如画树叶怎么样一层一层地画,就一层层地给他排,让他去理解。再就是手把手地修改他们的作品……

前几天市里残联开会,我们交流培训话题,也都感到残疾人不易沟通。因为他们的防范心理比一般人重,有时会出现过激的言行。当然他们并非出于恶意,只是在自我保护。这也是自卑的表现,我很能理解。

记:自卑感很多人都有,因为别管哪方面,总会有人比你更优秀。

王:客观说,有自卑感也是很正常的心态,但过了头就是一种障碍。我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问题,因为我现在有自己的事业,已经不在乎了。但我深知从自卑中解脱出来并不容易,所以愿帮更多的残疾人把自信心树立起来。不仅教残疾学生们掌握技能,还教育他怎么做人,帮他们战胜自卑。不过我承认,这种状态的改变确实非常困难,除非他自己意识到改变的必要。

记:在您看来,这种状况的解决之道是什么?

王:我觉得应该转换思维,不要总拿自己的短处比别人的长处,而要寻找自己特有的优势。比如我们衡水得天独厚,有号称“中国一绝”的内画艺术。掌握这种技艺之后,别人是难以超越的。残疾人有的是时间,心灵又比别人纯净,杂念少,更能集中精力沉下心来做事情。学成后通过自己的劳动可以买车,买房,有家庭,和正常人过一样的日子,也会受人尊重。

记:你关注的不仅是他们的生存,还有尊严。

王:对残疾人来说,有尊严地生存是第一位的。因为尊严对残疾人尤其重要。本身他的身体有缺陷,生怕被人看不起,就更加渴望得到别人的平等相待,也就是尊重。他需要的不是怜悯、施舍,而是一种对等、公正。靠自己的手艺吃饭,能自立,他的自信和尊严也就有了基础。

2008年衡水成立了残疾人艺术家协会,我是主席。当时的核心会员100多人,现在发展到300多人了。不光是亲近的朋友,还有许多陌生人给我写信。我回信也没那么多花言巧语,自己这个事实在这里摆着:人的生命是最有价值的。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多么偶然,你得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实现自己的价值。

记:怎样才算实现生命的价值呢?

王:首先给自己一个定位,正确认识自己,不要心存幻想。如果把社会比作是一部汽车,你就确定自己是轮胎,是方向盘,还是螺丝钉。找准定位后就要奋斗,去努力充实、完善自己,然后去奉献。

其实做什么都不容易,但只要去做,都会有收获。困难一直都有,重要的是坚持。这种奋斗的过程,实际就是在实现生命的价值。一个人整天什么也不干,就停留在现有状态下,我认为就是生命的浪费。浑浑噩噩的,有什么意思呢?就不如踏踏实实,轰轰烈烈地去做一些事情,该干嘛干嘛。

记:然而,残疾人要做一番事业可不容易。

王:跟学生在一起时,我会经常讲自己的经历,他们好接受。我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告诉他们,我把路走到这里了,你踩着我的脚印儿往前走,肯定能超过我去。很多痛苦我能挺过来,你也没有问题。

人要是真做出事业来,就可以弥补自身的不足。古今中外了不起的残疾人很多:现在有霍金、张海迪,历史上有大军事家孙膑、美国总统罗斯福、写《二泉映月》的音乐家阿炳。即便是残疾人,一旦有了成就,同样被人们认可、崇敬。所以一个人是否能做出成绩,和残疾不残疾没有关系。

内画帮我打开生活的大门

记:这么多年一步步走过来,你经历了很多吧?

王: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我老家是阜城县漫河乡赛马庄村。父亲曾在县农机局工作,母亲是农民。在家我是老大,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3岁时患小儿麻痹落下后遗症,一条腿就不好了,初中毕业后不能继续升学,因为高中离家十几里路,拄拐走不了那么远。不上学以后,村集体照顾我,让我当仓库保管。后来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很多人开始外出打工挣钱,我留在村里就感觉不舒服了。因为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懂的事多了,我开始思考自己的生存问题。虽然家人都特别保护我,甚至是偏爱,但是父母会老,不能养我一辈子。

记:你当时能做什么呢?

王:我在村里管库时,遇到了电影放映员李合生老师。他曾在县群艺馆学过美术,是个挺善良的人,他对我有恩,至今难忘。当时他看我腿不好,就对我说:“我来教你画画吧,将来你也有个手艺。”我就开始跟他学习素描、速写、色彩等基础知识。他每隔10天左右到我们村放一次电影,来了就给我上课。他走了之后,我在家里自己画,等他下次来了帮我修改。他还会帮我找一些资料和画材,对我帮助很大的。我跟李老师学了3年多,有了些绘画技能。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我就帮人在玻璃上画画。可是我腿脚不便,难以外出揽活,送活上门的又不多,后来就放弃了。

我这人有个“拧劲”,觉得任何事情只要努力都能做成,无非是早与晚的事情。那时候虽然不服气,但找不到方向时,真是难受,就像一个人在黑屋子里见不到光一样,到处乱撞,甚至感觉活着没意义。

记:许多人也有过这样的迷茫。

王:对残疾人来说尤其难受。童年时,听村里人们闲聊天,无意中涉及残疾人、瘸子等字眼,我就认为是针对我、歧视我,想尽办法去找人家的麻烦,有种报复心。跟小伙伴一起玩的时候,人家有意无意冲撞了我,我就会不顾性命地去反击甚至做出越格的事。其实是很小的事情,现在看都无所谓,但那时就不能接受。一次看电影,小伙伴奔跑的时候不小心把我绊倒了,我抡起拐杖就打过去……现在想起来是后悔啊,因为人家也不见得就是有意,但当时就是那样的反应,比一般人激烈——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的。我迷茫的时候这样的自卑感更强烈了。

记:什么时候这种自卑改变了呢?

王:舅舅带我来衡水学习内画之后,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内画好像是帮我打开了一扇大门。

记:那内画行业适合你吗?

王:画内画是非常适合残疾人做的工作——坐着就行了,用的颜料、材料不多,还不用四处推销,因为有专门收购的人。我舅舅曾是衡水运输公司的工人,当时他建议我学内画,把我带到衡水,介绍给陈润濮老师。当时陈老师在衡水的特种工艺厂搞内画,有不少学生。

记:从此就开始跟老师学习了?

王:是啊。来衡水那天是1987年7月1日,我记得一清二楚。因为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转折。每周我去陈老师家一次,请他指点教导。从住的地方到老师家大概有2公里,那时候我还不会骑车,只能拄拐,走到老师家,经常是一身大汗。回来的时候,老师让师母骑自行车送我,就让我坐在车子的后衣架上。我老师腿也不太好,他不愿让我来回跑。

陈润璞老师不收学费,夫妻俩对我特别好,格外照顾。逢年过节叫我去家里吃饭,平时还给我买这买那,跟一家人一样。我很感激他们,直到现在我也只拜了陈老师一个老师,没再拜别人,他是我的导师和恩人。

记:老师怎样教你呢?

王:我因为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就不用再练外画了,老师让我主攻内画的人物肖像。每次从老师家回来后,我就拿着壶看着照片画,模仿,一周也画不了多少,好多天才能完成一个作品,画不好还得重画——装上水和沙子磨掉。一个多月后,我完成了第一件自己觉得满意的作品。可是拿到老师那里,老师并不怎么高兴,只说:练吧,回去接着练,把心放平和了,别着急。感觉和修行一样。

记:后来呢?

王:后来就开始指出不足,给我做示范。一看老师的示范,我就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了。本来自己觉得挺满意的东西,再看老师一画,差别就出来了。一根线条出来,从起笔到收笔,有转折,有轻重,还有虚有实……一笔就有这么多东西。我跟着老师学,就听老师的。尊重老师,尊重他的为人、他的作品,才能学到真东西。

记:尊师的传统观念对你影响挺深的。

王:我对“尊师重道”特别认同。怎么做人,怎么尊敬师长,这些挺重要的。陈润璞老师教了我很多东西,直到现在我还在跟着他学……前后快有30年了吧。尽管也会看同行的作品,遇到画得好的老师会请教,但在我心目中就这一个老师——是师父、是恩师,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无论再有多高的老师,也不是我的授业恩师。我们是“师徒如父子”。当然,李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我也不会忘记。

记:老师对你的鼓励不少吧?

王:老师曾对我说,你虽然身体不好,但学个一技之长,将来以后能生存,就减轻了家庭的负担,做到“残而不废”。他专门给我画了一个鼻烟壶:正面是竹子,意思是要坚强,上面写的是“鹰击长空”;背面写的是“人残志坚,要自强自立”,这是1987年的事。但是,老师当时没有写名字——他是大师级的人物,不会轻易署名;再有,他也不知道我将来能画到什么程度。这个壶放到第20个年头的时候,我又拿了出来,问老师能不能给我落名字。老师很感动,说他都快忘了,想不到我把这壶保存得这么好,就写下了“策杖又题”,落下了他的名字。

记:老师的鼓励太重要了。

王:老师还帮我销售作品。当时大概学了3年多,等我画得差不多了,老师就帮我卖。记得第一件作品是挣了8块钱。我感觉很兴奋,因为自己的东西终于有人要了,以后能靠手艺养活自己了。后来有收购的过来,老师就帮我介绍,慢慢地我认识的人也多起来。老师还推荐我成为河北省工艺美术协会内画委员会会员。之后,我逐渐在业界有了一席之地,打开了局面。

荣誉面前不忘初心

记:这时候是否有了成就一番事业的想法?

王:也是慢慢过来的。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怎么能生存,怎么减轻父母的负担,还只是个小目标。从卖出第一个作品挣了8块钱,到完全自立甚至能给家里做些贡献,我大概花了6到7年,真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也曾经焦虑过。陈老师的母亲对我说:九洲,你好好画,你看你老师能买房子,将来你也能——这话很实际,给我一个非常具体的激励。

我现在这个店是十几年前开的,时间不算长。能自立以后,就有了更高的追求。“九洲”这个名字是后来老师给我改的,激励我要志向高远,将来誉满九洲。

记:奋斗多年,取得了不少成绩吧?

王:我最高兴的一件事是在1997年,香港回归那年。当时每个省都送给香港特区一个礼物,河北省的艺术家也搞了不少创作,我画了一个香港维多利亚港湾。后来省里确定就用我的作品,并由我亲自创作。对个人来讲,这是我开始学习内画创作的第10个年头,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开始到省里送审的是外画,画在纸上的,确定以后我就开始在一个内径23厘米的水晶球里画,上面画了一个香港的市花紫荆花,下面一周是维多利亚港湾。这之后,中国工艺美术家协会和其他组织的一些国家级大型活动我也开始参加了:上海世博会,北京奥运会,澳门艺术节,APEC……这些都是政府组织的活动,由此我获得了很多荣誉。现在我的作品销售到全国各地,还有东南亚和台湾的一些藏家收藏。

记:2014年APEC会议期间,您和杨国英受邀现场展示内画鼻烟壶创作技艺,曾与习近平主席夫人彭丽媛交流,有怎样的回忆和感想?

王:我很荣幸,至今难忘。彭丽媛演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曾鼓舞了我们这一代人,我很崇拜她。在APEC会议期间,中国残联举办“促进残疾人共享经济社会发展成果”主题系列活动,彭丽媛邀请一些与会领导人的夫人出席。彭大姐大气、端庄,很有风度,也让人觉得很亲切。她跟我握手,问我是哪里人,还称赞内画技艺是中国一绝。当时我特别激动,这样的记忆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这条新闻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记:这样的机会确实太难得了,也是人们都会羡慕的一种荣耀。事业有成,自卑的阴影也就不再困扰你了吧?

王:其实,这也与周围朋友的帮助分不开。我有很多朋友,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刚来衡水时我在舅舅宿舍住,结识了几个舅舅同事的孩子,他们那时都是刚接班,住单身宿舍。与我年龄相仿,对我特别好。我们已经是30年的朋友了,现在还在一个单元住。那时候他们打饭会帮我带回来,有时还会把菜分给我吃。骑自行车,就是这些朋友教我的。那时中心街还没有修,他们带我过来练习,这头一个那头一个帮我看着,我就在中间骑……他们下了班约我去锻炼,有时晚上一起坐着聊天能通宵达旦,早上出去买早点,人家还没出摊呢。有的还会跟我一起画画……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乐。慢慢地,我就从那种迷茫的状态中走出来了。

记:社会上绝大多数人还是心怀善意,尊重他人。您现在家庭状况怎样?对将来有什么期望?

王:我爱人是健全人,我们是同村的,她比我小10岁,也画内画。儿子今年23岁了,正上大学,在长春学服装设计。尽管我希望他能子承父业,把我的事业传下去,不过还得尊重孩子自己的志向。

以后,我还是要像老师一样,继续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去帮助更多残疾人,帮他们建立自己的生活,变得自信、阳光,为社会增添更多的正能量。将来,他们会再教别人,帮更多人生存下去,让残疾人不再是家庭的负担,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在我们的经济发展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共同来实现咱们的“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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